“谢谢。给我凉凉的,来一大杯。”
“还要笑我!还要笑我!”小玉扭着,要伸手去打他。
“你想知?”
“功名有迟早。”小玉安他说,“你今年才二十,俗语说:‘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士。’你已士及第,而且有那样的声名,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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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益有些明白了,大概是她自己起世之痛。他默然无以为答,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。
“可是我不姓李。姓郑,姓霍。”
那常使她生反,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的表现。但这份反每每也是极短暂的,不像此一刻,一直盘踞在心中。
而在表面上,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,因此,她再度泣不可仰。
原来如此!李益怀疑她是故意作的一条苦计。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媒时,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,虽是霍王之后,却不幸沦娼家,只是艺双全,并且手颇有积蓄,如果看中了,却要明媒正娶。而自己已是满答应了的。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,明显着有负心之意,那么,一切的一切,就都算终结了!
“怎么两个姓来了?”
于是,小玉讲她的世——
“小玉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,“我不是那人。”
她相信他一定会到安来的。天的才人,一生至少要来安一次,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——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士份。她更相信,只要他到了安,一定有相遇的机会,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。走章台,遍阅安名,他该知小玉的不凡,登门探访。就算他不来,以他那样的声名,在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,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。
夜静更,罗帐中的哭声,传到外面,将会引起他人极的讶异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,便把她揽倒在怀中,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泪,同时温柔地喊:“小玉,小玉!”
他不忙着喝茶,先伸手握住了她,仿佛怕她逃跑似的,然后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,气,舒畅地笑:“小玉,多谢你的甘。”
“嗯,嗯。”李益歉意地笑,“荒唐失礼之至!”
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,锦衾凌——结果,两条衾并作一条衾,然后声音低了来,低低的笑和低低的息。
“小玉!”他握着她的手,挨近了些,“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——替我这么好一个媒。”
“你知的,”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,“我不过是个娼家女,不上你。前相好,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。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,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,你再也想不起它了!”
于
昏昏的灯焰,沉沉的夜,如果不能寻得好梦,便会寻得烦恼。第一恼人的是,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鼻息。在她的经验中,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,可以一由变冷,由眉笑变得毫无表,由说不尽的甜言语变得只字不。然后,一闭,翻个,只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,仿佛本不知还有一个人在他旁似的。
“只怕你对我——”她正一正脸,轻轻地说,“你心里该明白,不要明知故问。”
“我不要说!”她哭着喊,“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!”
然而,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。两年来,一曲红绡,缠无数,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,可算小康。霍王之后的份,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之资,能够平衡她勾栏的缺了!
“先从你自己开始。”
扶到一个香味馥郁、衾枕的地方,不用说,那是小玉的卧房。但又怕不是,想睁开来看一看,不知怎么又不敢,仍旧闭着,听任那些柔的手,替他脱靴卸袍,安置在床上。
“你怎么说这话?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,发急似的说,“本朝婚娶,好讲门第,我最不以为然了。再说,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吗?”
小玉不答,她心里矛盾得很。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,又如此年轻多才,能托终,自然心满意足。可是,又怕他功成名就,匹门,自己的姻缘落空。
“当心,别泼来!”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。
“不行!”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。倘来艳福,予而不取,而且,吏一试,也还没有把握,“安居,大不易”,有这样一个不愁衣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,天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?
“错了?错了什么?”
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,她就知见了面该如何自了。她要端庄稳重,像个名门淑女,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,忘却她现在的营生。然后,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——她已打听来,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弟,境况清苦。她要待之以而持之以礼,使他在激慕之中,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,才像个敌的嫡室的样。
祖李渊第十四元轨,封霍王,才德最,是太宗最钟的一个弟弟,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。垂拱四年,越王起兵讨武后,据说霍王同谋。越王兵败,位列司空的霍王放黔州。槛车到了陈仓地方,上了年纪的霍王,在那里得病而死。
“有了你,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。”他有些言不由衷了。
小玉的母亲净持,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,那暧昧的关系,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。因此,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,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,复姓为李,这样,姓霍便最恰当了。
“你说得我那样好,”李益兴奋地说,“其实,我此刻对吏一试,能不能选,倒不怎么在乎了。”
“自然。”李益说,“关于你的每一件事,我都想知。”
“‘渴者易为饮。’只怕——”她突然顿住,回把茶盅放在桌上。
“我怎么敢,真的,你自己去算算辈分,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?照规矩,该封你个‘县主’!”说着,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。
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,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,并没有丝毫的不同。而他,他的反应,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消失以后所表现的,完全一样。在他心目中,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而已。
娱的,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;但对小玉来说,却是余波漾,化作涟漪,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、扩大,久久不能平息。
“只怕什么?”他拉了她的手追问。
见面以后又如何呢?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。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?不是的!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,从小,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——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。小玉知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。可是生活人,终于沦落为娼家,这是她们母女心最大的隐痛。
她知,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。“李益”这两个字,镂刻在她心已久,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,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、勾栏娃奏唱他的新作时,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的少年男形象,而视之为她唯一的郎。
这些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,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:李益到了安,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,成了媒。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,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法,忘得净净!
“到底为了什么?哭得这样叫人心痛!你倒是说给我听听!”
“我悔,我错了!”她哽咽着说。
于是,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,要脱娼家女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,跟李益白首偕老的烛夫妻。不如此,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郎,怅惘终生。
现在她明白了,不该唱他的诗,不该他酒,不该让他自己的卧房,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,尤其不该……
这对小玉发生了抚镇静的作用,她慢慢地住了哭声。
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在何,但到底不胜酒力,渐渐地什么都不知了。
“哼!”小玉故意冷笑,“像你这样门第清华,谁得上你!”说着挣脱了他的手。
霍王生前的婢,这时有在,霍王的六个儿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。于是那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。不久,生一个儿。又不久,嫁了个姓郑的商人。霍王的小儿便也改姓了郑——他,就是小玉的祖父。
“从何谈起呢?”他踌躇地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我,李益,字君虞,陇西姑臧人。叔父单名一个揆字,乾元年间的宰相。我是去年中的士。”他停了一,似乎很不愿意地说,“但惭愧得很,吏‘释褐’试,还未能选……”
“你上床来!寒料峭,别冻着了!咱俩好好谈一谈。”
一觉醒来,银 微明,照见红罗帐中、鸳鸯枕上一弯黑发,随即又闻到甜甜的香。手一动,惊醒了小玉。
“渴不渴?我倒茶与你喝?”
中作呕,心里却清楚,李益一半无法睁开来,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,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。
“照此说来,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。”李益叹地说,“祖皇帝的玄孙,地地的金枝玉叶。倒是我攀了!”
“该死!我了些什么混账的事!”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,一伏埋在锦衾之中,锦衾为泪了一大片。
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,两人各拥一衾,披衣并坐,侧面相对。
“那么,你是哪一人呢?”
“睡得好沉!”她说,“酒该醒了吧?”
嘤嘤的啜泣,吵醒了李益。“怎么啦,小玉?”他惊疑地问。
不问还好,一问更使她到有难言之苦,哭得更凶了!
小玉掀开帐床,剔亮了灯替他倒茶。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,窄细腰肢,却有个丰满的脯。颊上枕痕犹在,睫掩盖着惺忪的,那慵的韵致,使他觉得更渴了!
李益的疑惧更甚,“小玉!”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,“你快告诉我,究竟是什么伤心事?”
“你坏!”小玉嗔责地说,“我原不肯告诉你的。告诉了你,你又挖苦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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