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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高阳古今小说集(共六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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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慢,郑屠又想,这二十斤可不能让他白吃,得拿句话他。

且不说郑屠心里嘀咕,小二溜之大吉。那鲁达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去的火气,让店小二这一照面,想起金家父女,就像待灭的火,忽又浇上一瓢油,顿时黑烟弥漫,平地卷起好的火焰!

郑屠气得浑发抖,一无名火从脚底直冲门,将要发作,想起偌大家私,三房妾,一个儿才得三岁,只要一动上手,说不定家破人亡,就在顷刻!

这时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郑屠上。突然间,为人所忽视的鲁达闯视界,只见他疾趋数步,伸臂如猿,夹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服,跟着冲走了两步,到底一凝劲,把他自己的双足钉在地上。

心里烦躁,手上越发欠利落,腻腻的,又难得把握。这十斤,把郑屠累得通是汗,好不容易才算切成,照旧用荷叶、蒲草扎好,连那十斤捆在一起。看看日影已正,一上午工夫都给代在鲁达手里。“只当遇见瘟神恶煞!”郑屠在心里骂着,“趁早拿了!”

他用手背把双一抹,“噗”一吐掉落在嘴里的生,把牙咬得咯咯地响,一阵阵血气翻腾,再也捺不住,抢起案上一把剔骨尖刀,望着鲁达,里冒得火来!

于是郑屠笑着,斟酌再三,用那既像埋怨、又像自嘲的语气说了句:“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!”

为了雨后不致积,河边的青石板路面,里外低,略成坡势。郑屠原已收不住脚,哪经得起再是倒退坡,越发脚步错看非掉河中不可!看闹的人围成了一圈墙,却都是睁睁替他一把汗,谁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。这倒不是因为郑屠恶声远播,所以故意见死不救,实在是救不了他——那么臃胚,又是由向低的势,谁要去挡一挡、拉一拉,必定受他的连累,一起冲河中,同归于尽。

鲁达早已严阵以待。郑屠不动,他也不动,只双凝视着那把尖刀。就这时,突闻哭喊纷然,人声杂沓,郑屠的亲人和手,一拥而上,来夺他手中的刀。

“郑屠!”鲁达压着嗓一喊,“再要十斤寸金骨,也要细细地剁作臊,不要见些在上面!”

鲁达认得他。此人青巾裹,穿一件皂布短袍,旧革带上系一条大手巾,一副店小二的打扮——正是东关招贤客店的伙计。他的嘴得翘了起来,门牙掉了两个,这也正就是这天一大早,恼了鲁达,一指戳将过去,戳成的这鬼相。

“王法?”鲁达纵声狂笑,“你也知朝廷王

“怎么?你承应府里的军需还不知何领价吗?”

鲁达冷笑一声,推开闲人,扬店,走到街中心,听见后面有人大叫:“提辖当心!”

郑屠不能也不敢作声。鲁达的两掌,又打醒了他的妻财禄。刚才一尖刀不能搠他个窟窿,那拼命的劲儿,立即消无余。此时自知作恶多端,哪件事提起来都值得一顿打,拼着受他一场羞辱,且保住前,何愁不能报仇雪恨,找回今天的面

他们俩心里都有数。郑屠却只看事有蹊跷,疑惑鲁达的来找麻烦,与住在招贤客店里那姓金的父女有关。倘真如此,今天怕还有一场大祸,不知可躲得过去?

鲁达就要他有句冲撞的话,才好动手——手法来得好快,只见他,三脚两步了过来,捞起那两包,劈面打去。郑屠连想都来不及想,但见沉甸甸一团当砸到,慌忙起手一格,戳破荷叶,撒落红白鲜艳的满空“雨”,腻腻地掉得郑屠满满脸,差睛都睁不开了!

这一转念,郑屠气馁了。“兴兴旺旺的好日,何苦自己断送在这瘟神恶煞手里?”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,但那忍火所化的忿毒,在中排游走,却是始终消除不了。忍了又忍,总觉得连句气话都不能说,就此拿起刀来,细切从未听说过的什么“寸金骨的臊”,无论如何,于心不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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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要连这句没气力的话都不说,才算是险不测的狠人。说这一句,前功尽弃!

什么鬼!无奈他左一声经略,右一声相公,拿大帽压人,无可分辩对证,只得忍气答:“是合用的东西,我切就是了。”

就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的汉,冒冒失失地闯店堂,刚张嘴待喊“郑大官人”,猛抬望见鲁达,顿时脸一变,泥塑似的定得纹风不动。

总得要说句话!就算受得气,也是找个台阶好

“提辖,二十斤臊在此。可是到府里领价?”

“狗贼!”鲁达厉声骂,“可知俺为何打你?”

围观路人暴雷似的喝一声彩!彩声未落,转为瞠目无声的惊愕——鲁达救了郑屠,却又饶不过他,伸手来,左右开弓,一连在他脸上扫了两个嘴,把他那个笆斗似的脑袋,打得歪过来、歪过去,嘴角一丝鲜红渐渐沁,不用说,是打掉了他的牙了。

郑屠到底沉不住气,张开冷笑一声:“哼!姓鲁的,你须记得朝廷王法!”

鲁达材魁伟,却不笨重,“心”字余音犹在,倒已转过来,只见刀光耀,郑屠正刃直刺。鲁达往左开一步,让掉正面锋势,同时右手反捞,一把握住了郑屠的手腕,顺势拧转。门神似的郑屠,顿时矮了半截,疼得脸大变,额上冒黄豆大的汗珠。

打定了这个主意,郑屠只是闭目不语。鲁达就看不得这副窝相,“唰”地又是一掌,喝:“说!装死抵不得事。”

一动上手,鲁达就不住自己,且又恨他背后偷袭,所以右手一松,左手醋钵大的拳已当门打到,“砰”的一声,如擂战鼓。郑屠上向后,脚飞快,连连倒退。他后是淹得死人的河!

闹的人原已散去,见郑屠又站到案前来,便有些人去而复转,望着不走。他们也跟郑屠一样,不知要何用?不免相顾诧异,纷纷议论。郑屠听在耳中,越发火气直冲门,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,平砍去,切几个脑袋来方消得这一早晨的肮脏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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