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本质“直接符合”的现象,要求文艺只反映本质,不反映任何一非本质的东西,怎么得到呢?试想,如果写一革命人,只准写他们大公无私、瞻远瞩等等伟大的“本质”,那么我们怎么来区别列宁和斯大林?怎么来区别泽东和刘少奇?怎么来区别孙中山和宋教仁?……企图反映“纯粹本质”,是很多作者失败的原因。十八世纪欧洲一些古典主义作家,着意宣扬他们认为很“本质”的理,把笔人当理传声筒,结果导致了人概念化。我国宋代不少诗人以理诗,议论为诗,想越过现象单刀直揭示“本质”的“理”和“”,结果诗作味同嚼蜡。“四人帮”统治文坛时期那就更不用说了,“本质论”带来的千人一面令人生厌。
1981年3月
调客观形象,当然不是主张照相式地罗列生活现象。文艺是主客观结合的产,纯客观的文艺是不会有的。作者在理生活素材时,所取所舍,所详所略,当然受他世界观、艺术观的制约,创作过程当然有主观的参与。但各个作者,其主观参与的方式有不同(有的好用理理论,有的善取直觉直),参与的力度也有弱之差,主观成分有相对的多少之别。我的想法,只是希望主观因素参与不要超过正常的限度。作品倾向应该从生活画面中自然地来,主观思想应建立在客观形象的基础上。
*最初发表于1981年《文艺生活》,后收随笔集《面对空阔而无限的世界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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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实中已有这倾向——丢了“歌舞升平”的旧,又来“哭哭泣泣”的新。政治标签虽已更换,文学的僵模式却仍在延续。应当指,个别表现“伤痕”有缺陷的作品,倒不是因为他们如有些批评家所言太多讲求了客观真实;恰恰相反,是因为作者太想表现主观意念,太想图解自己发现的某些“本质”,结果背弃了自己的生活受,与粉饰文艺在艺术上殊途同归,失之于概念化和简单化。
一件作品,反映生活与反映生活本质是不可截然分开的。但生活与生活本质,作为两个概念,有细微而重要的差异。“生活本质”是象,是人们认识的成果,更多地与作品的主观思想相联系;“生活”是,是人们认识的对象,更多地与作品的客观形象相联系。
从中国近几十年来的经验教训看,“本质”尊于和于“生活”的论调,曾给我国文坛带来很多思维大于形象的作品,理念总是榨瘪了真实的人。不少作者都自愿或被迫地成为好为人师的廉价说教者,文艺完全等同于教育宣传。一些很不错的作者也曾因此吃过亏。“四人帮”时期暂不提,只说十七年那些反映合作化,歌颂大跃的作品,曾几何时赶中心、跟政策,一个比一个更显“本质”,可这些东西当年车载斗量,如今还可原版再印的屈指有几?也许有人会归怨于当时上级“批发”的“本质”错了,以为那些作品仅仅是一个倾向正确与否的问题,其实不是。治病要治本,文艺的本路在于遵从艺术规律,恢复文艺的正常机制,用“文艺反映生活”这个不太容易造成误解的号,取代“文艺反映生活本质”这个较易造成误解的号;至少也不能以后者取代前者,或者作前者的注脚。不然的话,很多人就可能把认识对象和认识成果的关系倒置,仍难摆脱图解主题的荒唐轨。
文艺与哲学、科学一个很大的不同,在于它不但把作者认识生活的成果传达给他人,更重要的是把作者认识生活的对象也和盘托,尽可能完整真实地传达给他人。这当然要求我们把反映生活看成是比反映生活本质更基础的方面。可惜有些人不是这样,他们自信悟到“本质”之后,就以这个“本质”作模式来挑选斧削的“生活”,为我所用地改造原始素材,以求更集中更鲜明地反映“本质”。问题就在这里发生了。如前面所述,现代科学并不能使我们夸耀自己无所不知,一个作者的认识能力永远有限,那么怎能担保你悟到的“本质”就是这方面认识的峰?在你大胆挑选斧削“生活”的时候,不担心你肢解歪曲生活吗?你为什么不更忠于生活,更信赖读者,尽量完整真实地把认识对象传达于人?曹雪芹表达了他对大观园“本质”的认识,这并不妨碍他比较客观地描写大量丰富的人和事,较同时代某些黑幕讽刺小说来说,较少“思想模式”的痕迹,较少图解主题的勉。这书的价值与其说在于它反映“生活本质”,不如说它更重要的是反映了“生活”。正因为这样,《红楼梦》才成为一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而历久不衰,以至曹雪芹本人的思想倾向都显得不怎么重要了。他对宝、黛等人的认识,即对大观园生活“本质”的认识,由无数后人争争吵吵地修正和延续发展去,几乎是一个未完成式。
(三)反映生活与反映生活本质。